夏日泳池
1.
那家伙来泳池的第一次我就注意到了。
市公园内的露天游泳池,下午五点开始挤满从暑假补习班转移来的小学生,五颜六色的泳衣和浮板混在一起,整个池子都是喧腾的嬉戏。然后他来了。
黑色的五分泳裤,轻微驼背,神情淡然,胳膊下夹着一堆东西沿泳池边缘从右至左横掠而过。他走起路来没精打采的,肩背单薄且过分白皙,整个人好像是另一种画风,和夏日泳池的欢悦气氛格格不入。
他的到来实在是很难不让人注意。而我——临时救生员——又需要时刻注意全场。
那家伙把胳膊下的东西一一放到池边地上:一个浮潜目镜,咬嘴式加长呼吸管,一对放完气憋憋的亮橙色臂圈。然后他坐在池边,双脚泡在水里,开始认真地给臂圈吹气。
在游泳池浮潜??我忍不住皱起眉,池底除了瓷砖还有什么可看的,他肯定不会游泳。
夏日的太阳即使到傍晚也丝毫不懈怠。我坐在高高的观察梯上,躲在遮阳伞下一片小小的阴影里,汗珠滑过后颈一滴接一滴流去后背。我的同事小林正在浅水区教孩子们憋气。暑假正是游泳班火爆的时候。
我伸了个懒腰,瞥见他已经“武装”好准备下水了。臂圈被吹得气囊鼓鼓,左右胳膊各套上一个,他调整了下目镜的位置,含上呼吸管,深吸一口气后从池边滑进水里。
我紧张地将胸前的安全哨叼到嘴边,做好了立即跳下水救人的准备。
他在水里毫无章法地划动几下四肢,臂圈的浮力将他胸部以上轻松托出水面,他稳了稳,直立在水里不动,仿佛在等身体知道自己是彻底安全的,然后他背对池壁,两只胳臂往前伸,后腿一蹬绷直身体,借力朝前游去。
我松出一口气。
要说是“游”吧,更像在“飘浮”。他悠闲地趴在水面,面朝池底,偶尔扑腾一下双脚,任由双手荡在身侧。因为戴着呼吸嘴,他从不抬头换气,有时一动不动地飘半天仿佛睡着了。我真想冲他喊:如果只是这样浮着根本不需要臂圈!
一个小孩跑过来敲敲梯子腿,抬头问:“叔叔,你怎么不去救那个哥哥?”
“没事儿,他······在观察池底呢。”我干咳一声,“还有,我也是哥哥!”
哼,我不过就皮肤晒得黑一点而已,谁比谁年纪大还不一定呢。
2.
这个怪人就这样每天傍晚来泳池玩浮潜。
他总是悠闲地趴在水面,有时半天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渐渐的,同事小林也认得他。
“不如让他来参加我的游泳班吧?”小林提议。
有一天我怀疑他是真的睡着了,八点关门清场时,他最后一个从水里出来。我到更衣室里拿包,他从我身后经过,走到最里面,从铁皮柜里拿出毛巾擦身体。
我想了想,走过去问,“你要不要参加游泳班?我同事下周会新开一个面向0基础的。”
他看了一眼我胸前的工作牌,脸突然就涨红了。好像羞涩又窘迫。
我连忙解释,“下周的都是大孩子,有一两个大人很正常的。”
他的脸变得更红,小声回了句“谢谢”,套上T恤和短裤就匆匆离开了。
之后的好几天,我都没再见到他来。
要是这么害羞怎么会那么坦然地泡在游泳池里浮潜呢?明明那样更惹人注目。在一些无聊的时候,我盯着泳池发呆,偶尔会想起这个怪人。
有一晚,教练给我打电话说,上午值班的救生员想和我换两周班。
我回答,好。反正我上午也只是在家睡大觉。这份暑期兼职本来就是教练介绍我来的。
“早上人少,你也可以在水里活动一下。让你来学校看我们训练你又不来,虽然暂时不能参加比赛,但你也别离开水太久。”
我盘腿坐在床头,心不在焉地听着教练训话,视线正好撞上对面柜子里的奖杯,最刺眼的那个上面印着“全国大学生游泳锦标赛银奖奖座”。我感到有点烦闷,敷衍了教练几句挂断电话。
次日早上九点,我去游泳池开门。
因为上午人少,只安排一人值班,我既要做清洁,又要卖票,有人游泳还得注意池子里人的安全。
九点半,那个害羞的人竟然来了。他看到我的时候也明显一愣。
我把池边落的树叶清理完,就坐到收门票的泳池入口处支起下巴发呆,远远地看他一个人在泳池里漂浮。他的后背竟然还没被晒黑,我有些惊讶。
十点的太阳已经开始发烫,泳池里以他为中心,涟漪一圈圈荡开,然后又被他打乱,阳光反射在布满波纹的水面,像是撒了一把细碎的金子。我心里积聚许久的浮躁出奇地平静了下来。假如这时我变成一只鸟飞到空中俯瞰,那个人就会变成一个小点,小点躺在泳池这个蓝色的小长方形里,长方形又被修剪整齐的灌木和高大的松杉包围。。。
忽然涌来一阵尿意,我再次确认一眼他好好戴着臂圈,就跑了出去上厕所。
回来的时候,远远听见一阵胡乱扑腾的水声。我心下一惊怕有意外,急忙跑近。
结果,是他扔了呼吸管正在用极不标准的姿势尝试游泳,两条腿拍得水花四溅。
虚惊一场,我悬起的心落下,又觉得有点儿气恼。我走到池边脱掉T恤,绷直了手臂纵身一跃,“扑通——”进入池里。
他听到声音,安静下来,立在水中不动。
我朝着他所在位置极速潜泳,到了他旁边再冲出水面,故意使劲甩了甩寸头上水。
他依靠臂圈直立地浮着,肩膀以上露出水面,目镜挂在脖子上。丝毫没在意我甩他的水珠,看着我喃喃地说,“你游得好快······就像鱼一样。”
“要我教你吗?”我突然没脾气地冲他笑了一下。
3.
于是我成了他的私人游泳教练。
我才知道他压根就没学过游泳,竟然还敢直接跳进深水区,也是心够大的。
我把他拉到浅水区,说服他摘掉了臂圈。
“先练憋气。”我给他做了个示范。
“我憋不了你那么久。”他说。
“没事,试试。”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往水下蹲去。水没过他的头顶,他的头发就像柔软无比的海草在水里飘动起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板寸的发茬。
当我在心里默数到30的时候他一下站了起来,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嘴唇鲜红,水珠从唇上滴落。
我说:“你有没试过在水里睁开眼睛?可以帮助克服一点在水下的恐惧。”
我握住他的双肩面对面地和他一起蹲入水下。池水昨天刚换过,非常清澈。他双手环住膝盖刚蹲下就闭眼,我使劲摇他的肩,示意他睁开。几个气泡从他鼻子里冒出来,他用手捏住鼻子,在水下不停地眨眼。光线把池里照得透亮,他的睫毛又直又密。
那天教了他很久,后来累了我们就坐在池边聊天,双脚泡在水里,并排喝冰可乐。熟悉之后我发现他其实也不是很害羞。
“对了,你叫什么?”他侧头问我。
我:“小明。夏小明。”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小学数学课一定经常在应用题里被cue到吧?从肯定没少被同学取笑。”
我:“......”
我飞起一脚拨水去他腿上。
我:“那你叫什么?”
他:“邱良。”
“秋凉?秋天是挺凉的。”我报复地说。
他却无所谓地耸耸肩,不以为意。
我仰头将可乐一饮而尽,然后忿忿地单手捏扁了可乐罐。
4.
教邱良游泳的那段日子,公园的泳池里似乎总是只有我们俩,清闲得丝毫不像暑假。
我一直不知道邱良是干什么的,感觉挺神秘,他有时话不多,有时又会说些漫无边际的内容,和他待在一起很舒服,我们意外地合得来。虽然偶尔会被他拿来开玩笑,但我第一次觉得有人一起聊天挺好。
我渐渐开始习惯这样的安排:早上我做清洁,邱良戴着他的浮潜装备在水面漂浮,然后我教他游泳,最后再一起坐在池边喝可乐聊天。
泳池边的自动售货机补货很滞后。罐装可乐售罄时我们就改喝塑料瓶装。他喝得很慢,有时我已经两口喝光了他的还剩大半。
他拿着瓶身挂满水珠的可乐瓶放到我胳膊旁边,我以为他想要冰我,没躲。结果他对比了几秒后缓缓地说,“你的胳膊已经晒得跟可乐一个色儿了。”
“哪有那么黑?”我反驳。
他把可乐瓶举到高处正对太阳,“你看边缘透光的地方,真的跟你的皮肤一个色号。”
一个大男人居然这么了解色号?我只在班上的女生聊口红时才听过这个词。
我盯着他手中的可乐,没有去管颜色,而是被无数的小气泡吸引了注意力。它们不断从底部升腾,升腾,像朝海面游动的鱼群,又像心里涌起的冲动,最后它们抵达水面,然后破裂,“啵—”。
我一把从他手里抢过可乐,“滋——”地拧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全部喝完了。
他看着我挑了挑眉,“生气了?晒黑也没什么的。”
我沉默着不回答。我当然没生他的气,我也并不真的在意自己的肤色。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好像那一瞬间再不做点什么就会被心里涌出的东西淹没掉。为了掩饰,接着我只好做出假装生气的样子。
我跳进泳池,奋力游了个来回。
“你,不会是专业的吧?”邱良恍然大悟地问。
我双手搭在泳池边缘:“才发现?你也真是够迟钝的。”
“专业运动员?!”
“算是吧,至少曾经是。”
他想了想我的话,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转移话题,“为什么你晒了这么久还这么白?”
邱良故作沉思道:“唔······为什么呢,可能天生的吧。”
真是太狂了,我挥起一波水就朝他身上泼。他笑着伸手挡了下脸。
我:“那你呢,你是干嘛的?”
邱良笑了笑,“我是画画的。”
噢,难怪对颜色那么敏感。
我:“你天天来泳池,哪有时间画画?”
他的眼神在我所见的瞬间黯淡下去。那种神情我并不陌生,就像我游泳不在状态无论怎么练习速度都提不起来被教练问到时会露出的那种沮丧。
他假装不在意地说,“有时间也没用,最近画不出来,所以想找点别的事做,比如,学游泳。”
我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下水,他也顺势游起来。
他的蛙泳学得差不多了,只是手臂上的力量不足,换气时往下压得不够,脑袋一抬起来身体就要往下沉。
“还得再练练。”
5.
邱良的泳技还来不及从我这里毕业,两周的换班期限就到了。
邱良并没有把来泳池的时间跟着我换到傍晚。我跟他提过一次换班的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答了声“噢”。我好像没有什么立场要求他更改来泳池的时间。认真说起来,在泳池以外的其他地方我们从未见过,也没有互留过联系方式。每天上午在泳池碰面也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没有任何人直接地提出或安排过。我在心里默默期待他会为了我重新改成下午来泳池,但最终还是没来。他应该更喜欢在人少的泳池里游吧,我想。
暑假也马上就要结束。一开学我就得回学校去。学校在隔壁的城市。
同事开的暑期游泳班基本都结课了。但是傍晚的游泳池依旧热闹非凡。我又坐回到高高的观察梯上,看着深水区发呆。
小学开学的那天异常闷热,但是天却阴沉得厉害。雨又迟迟不落。下午五点的天色黑得像已经八点多。游泳池里泡着的人都早早起来回家去,同事也有事先走一步,我想今天正好可以早点关门。
我刚收拾好东西,邱良提着半个西瓜走进来。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泳池,一怔,“你要走了吗?”
“没有,八点才关门。”我握在短裤裤兜里的手一松,松开了锁大门的钥匙。
“这个雨一时半会下不来的。”他把西瓜往售票桌上一放,摊开透明塑料袋,拿起一块切好的西瓜给我。
“嗯。”
我们俩并排坐在入口处的长椅上,弯着腰啃起西瓜。西瓜是冰过的,特别甜,很脆,又有一点点沙。是那个夏天里我吃过最棒的西瓜。
“好甜,你真会挑。”我夸道。
“我要走了。”他突然说。
我把第二块西瓜皮扔进垃圾桶,疑惑地看向他,他还在小口小口地啃手上那半块西瓜。
“我要搬走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瓜,“去哪?”我想了想又问,“去画画么?”
他点点头,“嗯。其实待在水里挺好的,画不出来的时候在水里泡一泡就会感觉好很多。现在我可以重新开始工作了,新工作在别的城市,我得搬过去。这个夏天我还学会了游泳,谢谢你。”他低头笑了一下,像我第一次在更衣室里和他说话时那般羞涩。
“你游泳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游了呢?”
“腿受伤了。不能高强度训练。”我闷闷地回答。
“现在好了吗?”
“嗯,可能吧。”
“可以接受康复治疗的吧?我不是很懂这些,但你教我的时候我感觉得出来你很喜欢游泳,希望你也不要放弃。本来,我也快要放弃画画了,但是每天来游泳池漂浮着就觉得特别放松,呆在水里久了渐渐地有了一些关于画画的新思路。本来我并不是真的想学游泳的,可是看见你潜泳的那次忽然觉得游泳也很酷,所以……”他垂眼注视着地面絮絮叨叨继续不停说着,可是声音已经渐渐传不进我的耳朵里。
我看着他的侧脸,他的嘴角还挂着西瓜汁的痕迹,是啃西瓜时不小心流下的,浅红色,沾了几粒粉末一样的瓜瓤。我的大脑在那个瞬间突然无法思考,身体不经控制地靠了过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掰着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唇角。
他睁大眼睛,手上还没吃完的半块西瓜掉到了地上。
我回过神来大惊失色地退开,一时不知所措,张开嘴想要解释点什么却无法组织语言。
“啊,我、不是,呃,对、对不起。”我倒退着从长椅上站起来,转身想要逃跑,可是我退后的地方只有泳池,于是我一个纵身“扑通——”跳进泳池里,潜泳至对岸,憋着气久久不敢露出水面。
6.
后来邱良再也没出现过。
那天我再次冒出水面时,长椅上已经空无一人,然后大雨瞬间倾盆而至。
他,大概已经搬走了。
开学,我回到学校,主动找了教练开始积极地进行康复训练。新一届锦标赛的选拔又要开始,队里紧张地进行集训,我和队友搬到了学校在海边的训练营里,每天早晚在沙滩上跑步,有时也到海里游泳。
有一天傍晚,我跑回训练营的途中,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画板前面朝着大海作画。我慢慢走近,越过那人的肩膀画布上的内容由上而下逐渐映入眼中:有大片蔚蓝色的水,水里有个正挥臂奋力游泳的小人,小人脊背的颜色和可乐一模一样。我忍不住笑出声,明明是看着大海在画画,这个人怎么把海画成了长方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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